像沐英那样,作古二百年,仍有守着他的土地为他奋战?
仅仅是想到这些,罗汝才的身体就像通了道电,从天灵盖直麻到尾巴骨。
让他喜笑颜开:“你,你是说,老子也能混一尊铜像立在山上?他奶奶的,老罗家要出正神了!”
不一会,上山的部下就绑了七八个道士下来。
说来也怪,一样的军服、甲胄,穿在别人身上那是威风赫赫,穿在罗汝才这帮人身上就像一群溃军,都不用演。
道士们原本就又惊又惧,看见这帮人物更是吓得肝儿颤,他们还以为是韩王府的卫兵呢,为首的中年道士边走边道:“将爷,我要见韩王!”
军兵报告道:“头目,这是问道宫的哈真人,祖上是天顺年平凉卫指挥使哈昭。”
罗汝才得了杨承祖提醒,觉得自己也有机会被塑像受拜,心里看道士尤其喜爱。
再一听这姓氏,更高兴了。
祖上蒙古人,这何止是专业对口啊,连血统都对上了!
“快把老先生松开。”
罗汝才喜不自胜,当下便给道士们松绑,道:“跟我们走一趟,有你的大好事啊!”
哈真人与徒弟们不明就里,就叫罗部一帮散兵游勇押下山去。
雄心勃勃的杨承祖一意立功,当下对罗汝才请命,要亲自带两队人混进平凉城。
如今他们已经跟刘承宗破城两座,一次渗入、一次强攻,对陷城有了些许经验。
平凉府城显然不是一座容易攻陷的城池,城西有演武场,西门还有瓮城,想攻破它只能混进去,而是还难以攻陷王府。
但俗话说一座韩王府,半个平凉城,杨承祖带部下褪去甲胄,换了民服,装作走卒贩夫靠近城池,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。
这座城西宽东窄、横长纵短,横在泾河谷内。
它不是简单一座城,而是连城,站在城南山峁俯瞰,西门外山河之间尽是达官贵人的苑囿台榭,水磨竹林蔬果丰饶。
西城是一座完整城池,有四门、有瓮城,城内高墙大院,亲王、郡王府邸、书院军卫、府衙、陕西太仆寺与平凉苑马寺将城池尽数占去。
其中有一座墙高两丈的内城,占去平凉四分之一,杨承祖估计,那就是韩王府。
而在柳湖以北的北门瓮城之外,又以北城墙为南墙,加盖一座小城,将达官贵人别院的亭台水榭圈在其中。
城东瓮城外,同样以东墙为西墙,向东扩出一座夹城,夹城以东,又有一城,为东关城。
从西向东看去,内外三城二十里内,尽是朱墙筒瓦,全是达官显贵的住所。
东关之内,重楼林立,是工商繁荣之地,东关以东,又是小城一座,城东有宝塔延恩寺。
这真是杨承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,王府邸店、将军山墅、商铺林立,处处朱墙碧瓦,显贵华服穿行其间。
但雍容华贵、亭台美景,在这座城里并不显眼。
反倒是在杨承祖脚下,东关城与东外城的夹角,遍地茅草房子与年久失修的砖墙瓦房,沿城墙根与河岸柳树向东面河谷一路蔓延过去。
远处荒坟草丘连成片,衣不蔽体的百姓夹杂其间,才显得刺眼非常。
杨承祖站在山峁上,朝地下啐出一口:“平凉府修连城五座,咋就没一座让百姓住,尽是达官显贵之辈的宅邸?”
这座城很难攻破,最难处在于城外的演武场与驻军,因此他派人向罗汝才回报,如能夺西城关防,千万别抢掠繁华城外,先占领西城关防再说。
他搓搓看得满是汗的手心,扬臂指向繁华的东关城:“先过去打探打探消息,实在不行就今夜从西城的南墙爬上去,这帮怕死的烂怂,把城修得这么坚固,挺难混。”
穷人富人泾渭分明,这还怎么混进城去?
说罢,杨承祖便扛着铁链梢子棍,带人推车向东关夹角的贫民窟走去。
他的车队骡子队在城外很难走,倒是不存在官军阻拦,只是有太多沿街乞讨者。
在这座城外走一圈,给杨承祖带来的感慨比在延安府为寇两年都大。
在地里给王府当了半辈子奴隶的汉子们,叫木犁压弯脊背,裤管紧贴干瘦的腿,争先恐后跟来做买卖的外乡人讨个活儿。
十三四岁的小姑娘,二十七八的大婆姨,闷热渐退的白露天,脏兮兮的破棉袄,脖颈子后插草标在茅草沿儿下站成片。
穿飞鱼服的仪卫用手巾捂住口鼻站在远处皱着眉,对周遭一切嫌弃极了,他的仆从在人群里挑挑拣拣,领了妇人回去。
挑上欢天喜地磕头拜谢,没挑上的抱腿扯衣,哭天抢地,挨上一顿毒打破了相,她们也不会哭。
只是蜷缩在污泥遍地的街角,委屈疑惑,继续用充满希冀的眼睛偷偷打量行人。
杨承祖依靠在车店外的马厩栏上,冷眼瞧着整个过程,从头至尾没看见付钱,或者说也不需要付钱。
车店的伙计往外倒污水,看见杨承祖发愣,便笑道:“客人别在马厩站着了,平凉城也不总这样,只是灾年里没办法了,能被王府买去调教乐舞也是好事。”
杨承祖回过头,朝伙计笑了一下:“他们总出来买人么?”
“平凉城里王府多,断不了有贵人出城,有时倒也不是买人,瞧见顺眼就领回去,我们这车店啊,就这点好,总能瞧见贵人,要没他们的禄米,平凉早乱得不成样子啦。”
杨承祖满意地笑了,回车店找出十两银子,让伙计看了看,道:“那倒是件好事,我这有批好宝贝,想认识个将军中尉,店家帮我请回来,这就是你的,如何?”
小伙计见了银子喜笑颜开:“客人若能先给一半,这事就包在小人身上。”
“这还不好说?”
杨承祖把银子给了,看小伙计兴冲冲跑去城关的背影,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这些长得可树真好。”
杨承祖仰着脖子,看向山间生根数百年的古树,心想:一个不多,一个不少,每棵树上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宗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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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平凉府城格局,参考嘉靖年赵时春著《平凉府志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