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颉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,然后盯着周边的田亩,就像是看着一片片的金山……
其实不管是田豫还是阿颉刹,所预估的都少了。
在关中三辅,以及其他推行斐潜新田政的区域,一户之家,五十亩之内,是低税率的,五十到一百亩,是正常税率,一旦超过百亩,就会产生较高税率。超出百亩之后的依旧想要享受低税率,便是只能用军功来抵,这就是勋田制度。
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,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,只有『大户』人家才会因此受到制约,家中田亩越多,需要缴纳的赋税就是越多。
同时,因为关中三辅等地的手工业蓬勃发展,所以之前需要百姓缴纳的各种杂物,盐、马、刍稿等等,甚至连徭役杂役等,也是一并摊入了田租之中,以粮食的形式进行缴纳。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加重了土地的田租,但是实际上是减轻了农夫的负担。
因为农夫不需要专门再去将庄禾换成钱财,亦或是盐、马、刍稿等物来上缴,避免了二次,或是多次的剥削,所以农夫在度过了最开始的不理解不支持之后,很快就能适应新的赋税方式。
这使得地主阶级剥削农夫的手段,无形当中被削减了。
对于普通的农夫百姓来说,其实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征税模式,而不是复杂的,难以计算的,并且还有可能随时变化的赋税制度。
一直以来,封建王朝赋税的最大的承担者,都是最为底层的百姓。
大户人家有各种办法逃避赋税,而普通百姓只能老老实实的缴纳个人劳作所得的田租赋税,并且还要被重复的收割,一再的被剥削。比如马政,在汉武帝时期,普通百姓在国家需要的时候,要缴纳战马作为额外的赋税,在这个时候,普通百姓不仅是要付出好不容易积攒的钱财,想方设法采购战马去缴纳这额外的加税,自身也要承受战马价升高所带来的通货膨胀的额外残酷收割。
还有铁,盐,刍稿,鱼胶等等……
每一次额外收取这些加税的实物,都是一次朝廷『平均』的狂欢。
大臣会和皇帝说,『我大汉民众千千万,这些增派,平均到每个农夫头上,每个人才一点点啊!完全是可以接受的么!』
皇帝一算,好像确实不多,而且只要能达成财政最终结果,也就叹息一声,『再苦一苦百姓罢!』
而实际上,不管是在战争年月,还是在平常时间,只要是朝堂每一次的额外征税,都是中层地主阶级想方设法让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的大好机会。
斐潜不相信这些弊政,在大汉,甚至在后续的封建王朝之中,没人知道,了解,明晰。
旧阶级的利益,只有新阶级才能将其打破。
就像是大汉一直鼓吹三十税一是善政一样,这是真的百姓的心声么?
显然普通百姓是没有发声的渠道的,而有发声渠道的又是一些什么人?
那真正对于百姓的善政,在削减了某些人利益的时候,这某些人会说这政策的好话么?
如果这些人表示是善政,又是什么样的『善政』才会让这些人觉得真的是好?
至少在当下的关中三辅之中,就很少会有什么士族豪强跳出来,鼓吹斐潜的新田政有多么好……
普通百姓只是觉得好,要让他们说,也说不出来。
斐潜的田政关键是让百姓直接获益,减少了这些大小地主阶级从百姓身上额外剥削的机会,不仅是扩大了蛋糕,而且改变了一些分配的方式。
剥削依旧存在,可是已经让关中的百姓觉得欣喜了,使得关中三辅的农夫耕作的积极性也更高了。
尤其是开垦荒田的积极性。
因为每一个农夫都知道,在新田政之下,他们每一份多开垦出来的田亩,虽然也要缴纳赋税,但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收益。
而且将杂项税收全数归纳到庄禾上,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,就是税收的简化。
每年只需要在夏收和秋获的时候进行收税就可以了,而且因为收税的项目单一,也同时减少了税收的压力和缩减了流程,使得吏员的数量可以降低一些,也同样降低了贪官污吏在收税之时进行勒索和敲诈的机会。
斐潜之所以能够在当下推行新田政,一方面是因为战乱,所谓不破不立,在整个天下动荡的年代,人们比较容易接受一些新的观念和制度,就像是春秋战国时期也打破了周朝一贯的血统论和公卿制度一样。另外一方面是斐潜给这些大小地主阶级转变的机会,扶持四民的共同发展,尤其是加大了手工业的发展和生产技术的提升,以多元化的经营模式来避免被单一『重农』的小农经济所挟持,增加了整个社会的物产品种,使得大小地主阶级不再是不可被替代……
这才让大小地主渐渐的闭上嘴。
因为他们发现,不仅是新兴军勋阶层在替代他们,连着代表着『工』、『商』的阶层也同样在兴起,削减着他们的话语权……
历史上的那些封建王朝之中,并不是没有皇帝想要反腐想要改变,但是在整个官僚阶层同质化的结果下,就像是让国足自查自纠,怎么可能查得出什么来?就算是迫于压力,恐怕也就是交出个小喽啰来顶罪背锅。
若是民众纠缠得太紧……
啊,来看看这个瓜!
绝对包熟啊!
然后民众视线就被转移了……
关中三辅,以及河东之地的赋税收获具体数值,只有在顶层政治人物之间才会知晓。
田豫以为他通过邸报,以及相关的行文推测出来的数据,已经是够让人惊讶的了,但是实际上,他还少算了许多。
这些年来,通过一系列的土地水利的基础建设,再加上有牲畜牛马犁田的技术改良,整个关中三辅地区的耕田总量已经接近一千五百万亩。
虽然这个数值,距离关中三辅耕田鼎盛时期的田亩总数,还有很长一段距离,但是对于当下来说,每年所产出的总产量,在正常的年份,已经是突破了七千万石,从而在农业上得到的赋税总收入,也增加到了千万石以上,朝着一千五百万石在迈进。
田豫和阿颉刹所看到的这些农夫,才是整个斐潜政治集团最为稳定的基石,也是斐潜胆敢离开关中三辅前往河东的底气所在。
大汉的百姓都是淳朴且可爱的,他们所求的永远都不多,谁给他们带来了希望,他们就能记住一辈子……
要不怎么说民以食为天呢?
肚子里面有食物压着,就翻腾不起来。
别看有时候民众百姓会被某些公知带到沟里,但是真要让民众百姓跟着走,根本就不可能。
一时被迷惑,那是凑热闹的天性。
一时被蛊惑,那是贪便宜的本能。
真要百姓造反……
除非是社会失业率太高,百姓大面积吃不上饭了,才会有可能。
道路的远处,立着几名小吏模样的人,见到田豫等人一行,便是行将前来,先是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,又是询问查验了田豫的印绶,确认无误之后,才递给了田豫一份骠骑将军府发出的命令。
田豫展开一看,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,依旧是笑呵呵的,但是目光微微有些闪动,旋即对阿颉刹说道:『啊,西羌王,我这有新的命令,就不能陪着你去长安了……只能是就此告辞了!抱歉抱歉……』
阿颉刹虽然好奇,但是也知道不能多问,于是便是哈哈笑着,表示无妨,然后带着他下属的那些羌人,赶着为骠骑与娅咪祝贺的车马礼物,先行往前了。
等阿颉刹走了之后,田豫转头问小吏,『临时驻扎于此,人员倒是无妨,都携带了干粮,可这战马……周边又是田亩,要是不甚坏了庄禾,可是罪过!』
小吏笑着拱手说道:『荀长史早有安排,请随在下来……佐事请放心,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……』
『这几天……』田豫问道,『可是长安之中,有些变化?』
小吏愣了一下,然后说道:『佐事……这个,呃,在下……不方便说……』
田豫摆了摆手,『明白了。看来还是有人贼心不死啊……』
这话小吏就不好接了,只好尴尬笑笑,算是默认了。
田豫转过头,看着远处的那些农夫,良久才叹息了一声,『主公如此仁厚,依旧还有魑魅魍魉不知悔改……哈!良心何在?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