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正蓝没有理他。不能前往重庆的原因,也实在和少不更事的弟弟难以说清。
入夜时分,谭正林坐在油灯下,依照姐姐口述,给彭定邦写回信。以前他代姐姐写信时,总是用他少年心思,将姐姐的意思简单复述出来。而今,他在学校里已有了心仪的女同学,晓得了男女间的情事,便再不会写那样一种简单而愚蠢的家书了。虽用的是谭正蓝的语气,却演化成自己的情感。那家书读起来,便有了一种情深意切的效果。
定邦:
分别日久,甚是想念。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,飞临到你的身边。但云儿生病,出了疹子,况且染坊刚刚开张,欠下不少借债。正林上学,又多破费……
当他读到这里,正给儿子喂水的谭正蓝忽然将他打断,有些嗔怪说,家里借债,你咋晓得?
谭正林没有回答,而是将信继续读下去。
家中事不用你挂牵,你只要照顾好自己。等过段时间,我再去重庆,一家人团聚……
谭正蓝似乎想安慰弟弟。说,家里没借多少债,有个一年半载,本钱也就收回来了。你操的什么心,好好读书就是了,还写什么“正林上学,又多破费”。
当家信寄达彭定邦手中,一切皆不是原来的样子。
重庆,这座楔入嘉陵江和长江的悬崖峭壁间的城市;这座不分季节,常年鲜花盛开,又常年被迷雾笼罩的城市;这座踞守天险,对外报道中称为“国民党人指挥抗战长达六年之久”的内陆城市,已开始遭到日本人的轮番轰炸。
日子被割裂。千疮百孔中似乎再无宁日。人们在苦捱中感觉时间过得非常缓慢,却倏忽间很快又是一年。当进入到这一年的七月时,身为中共重庆市委第一委员的彭定邦,刚刚从位于化龙桥附近的红岩嘴回到单位,结束了“整风学习班”的学习。
抗战进入到相持阶段之后,党中央决定利用局势比较稳定的有利条件,在各地开展“整风运动”。彭定邦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学习文件。依据南方局的部署,他将组织与自己有直接联系的所有地下党员,贯彻“整风”精神,认真阅读文件。联系实际,写出思想、工作、生活上的三方面总结。
当时彭定邦的公开身份,是中央信托局的中级职员,但因身边没有家眷,只能同十几个人住在集体宿舍。这对他工作的开展,显得极为不利。
此时恰逢轰炸进入尾声。中央信托局刚刚修好了职工宿舍。因此组织上决定,要彭定邦以家属要来的理由,向单位申请住房。作为信托局内部的业务骨干,又兼给领导送了些礼,彭定邦的申请,很快便批复下来——他随心所愿地分到了一套新的住房。
正当彭定邦准备给谭正蓝写信,再次催促她来重庆团聚时,组织上却否决了他的这一看上去极其正当的做法。
否决的原因,正是以前他所收到的,那些由谭正蓝寄给他的家书。
组织上的担心和警惕,看上去虽显得不近人情,却非空穴来风——因彭定邦公开场合下的身份,自称中央大学的毕业生,又在北平银行做过职员。如果他与云阳老家的通讯被当局邮检发现,顺藤摸瓜,追查到云阳,他的身份定会暴露。而在当时,由于地下报刊《挺进报》被发现,当局正加强邮检,守候邮筒,搜查红色书刊。甚至每一份报刊,每一家书店,都成了监视对象——而现在,这秘密的工作,虽需家庭做掩护,但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,所做每一件事,无不涉及到组织的核心机密。特别是“整风”期间,有大量文字工作和联络工作需要处理。一名普通村妇,显然起不到辅助作用;尽管彭定邦在云阳从事地下工作期间,谭正蓝也曾为他做过掩护;但她既不是党员,又不识字,更不具备从事秘密工作的经验。因此组织上指出:能够掩护彭定邦工作的,应是一位稳健而有学识,既能应对各种复杂环境,又兼备丰富斗争经验的党内女同志。
重庆市委随即做出以下提议——
彭定邦必须立即中断与下川东的一切联络,包括与他妻子的通信。并迅速选调一名得力女助手,以“假夫妻”的身份,和彭定邦在一起“生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