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抽烟的人不答。倒是呆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答道:在阎王爷的嘴巴里,阎王爷咽一口唾沫,你们就没命了。赶紧想办法,给家里人捎信,拿银子来赎人吧。
唐贤平思虑了一下,说,这倒不难。容我写一封信,就会有人送银子给你们。
好大的口气!你要给谁写信?那人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。
唐贤平说,顾耀祖。
那人转转眼珠,“哦”了一声,说,西安警察局的处长嘛!看来你来头不小,你把“顾耀祖”搬出来,是想吓唬我们?
唐贤平倒吸了口冷气,暗想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,连顾耀祖的名字都知道。他说出这个名字,本是想探探他们的底细。又想这些占山为王,打家劫舍的土匪,自然会对警察多一些了解,便解释道:我不是吓唬你们,顾耀祖是我在西安唯一的朋友,只能给他捎信,让他来赎我。
那人冷笑。你让我们拿一封勒索信去给顾耀祖,让他来送赎金,明显是在耍我们嘛!
唐贤平无奈:随你们怎么想……
两个人悄声耳语几句,丢开唐贤平,又开始恐吓马天目。只听马天目说,我一个穷记者,在西安举目无亲,连个朋友都没有,打死我也没有用的。
你一个穷记者?态度倒还这么不好!
你们都听到了吧?我那位朋友认识西安警察局的处长,你们最好还是把我们放了,不然知道我们被绑架,警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。
呦呵,老子坐山吃户,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,还真不是吓大的!既然你这个穷记者没啥油水可捞,先把他带走!
话音刚落,便有人从窑洞外闯入,将马天目从另一根柱子上解下来,扭着胳膊朝外走。唐贤平看到他细高的个子弯着,很痛苦的样子。头上罩一个黑色头套。忙喊:不要带他走!有事好商量,给顾耀祖捎个信去,他肯定会拿给你们银子,把我们两个都赎出去。
闭嘴!有人喊了一声。过来给唐贤平也罩上头套。
天瞬间又完全黑了下来。
天空的蓝,以倏然的姿态劈面而来,那么耀眼,像一把凌厉的刀子。马天目一时间尚不习惯这蓝色光亮。闭了闭眼,又慢慢将眼睛睁开。
蓝色依然那么耀眼。一朵闲适的游云倒缓解了他眼中的不适。等目光向下,那黄色的,如波浪般起伏的万千沟壑展现眼底时,马天目简直呆住了。
他不知怎么来形容那绵延起伏的沟沟峁峁。举目的黄,没有一丝杂色,在陕北冬日阳光的照耀下,高处的丘陵浮着一层暗黄,像掩埋的黄金,从蓝色水面裸露出来。低洼处的褐黄,略显呆板,却隐约可见沟底积雪的反光。
一条羊肠似的小路从沟壑那边蜿蜒而来,有人骑了马,踏起一股烟尘,朝这边飞奔。
站在马天目身边的,那位裹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笑眯了眼说,同志,你保重啊,部队上派人来接你了。
除了这耀目的湛蓝与土黄,陕北的冬天里还浮荡着点点的红色,像星星一样繁密。那是戴在每一个人帽檐上的标志。当马天目被安排在一座向阳的窑洞里,凭借记忆,专心抄录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文件时,特意提出申请,要了一顶镶嵌着红星的帽子戴着。他身穿一件灰蓝色棉服,头戴一顶红军帽,这样一幅奇怪装束,便显得特别醒目。当他抄写文件乏累,站在窑洞口,朝对面洒满阳光的坪场远眺,每一个从坡下经过,身穿军服的人看到他,无不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。让马天目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,又有些感动……那些在坪场上活动的军人们时坐时站。前面有人站着讲话时,听讲的人便坐着,把本子托在膝盖上,认真记着笔记。而大家站起来,排成一队,响亮的歌声便会随即响起。有人在前面挥手打着拍子。
当有一天马天目站在窑洞门口,远远见一个从坡底经过的女子。她身穿青色军装,怀抱一个硬壳本子。打短发,头上的红星显得特别醒目。走到马天目身边,抬头看一眼,或许见马天目装束奇怪,对马天目笑着,招了招手。
马天目愣了一下,随即也笑起来,冲她挥手。
他不认识她。想了半天,最终断定这是位同自己没有过任何交集的女子。却并不知道,那是命运安排的一次偶然邂逅。这天赐般的邂逅,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发生。如果大家坐下来,平心静气,各自述说发生在自己身前的故事;或在漫漫长路上等待终老,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:原来各自生命中,竟会有这样奇妙的交集啊。
那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彭雅萝。
抄写文件期间,有上边来的同志找马天目谈话,征求他对依然被游击队关押的唐贤平的处理意见。是把他解决掉?还是放他走?解决掉的话,对马天目以后的工作展开,自然少了很多隐患。放他走的话,也会起到一些积极因素——能对“绑架”一事,有个自圆其说的解释。正是考虑到这一层利弊关系,当初才会上演那一出“苦肉计”。
马天目不假思索说,放他走吧。他也并不是多坏的人。以后工作中有这样一个对手,对我也算是一种促进。
几天后,有人带来消息:唐贤平已经逃走。是我们的人假装松懈,故意放他走的。那时马天目已进入坪场上那所临时学校学习,是一副标准的红军干部装扮了。
他穿一身青色军装,戴一顶崭新的镶着五星的八角帽。这是中共中央组织的党员干部短期培训班。意在让更多的革命者对党性有一个新的认识。
培训班结束,马天目将接受新的任务,赶赴南京。
而在那个时候,先他一期毕业的彭雅萝,已抵达南京,展开了她新一轮的秘密革命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