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趋前一步,再次堵住他的去路。
不想那人却笑了一笑,笑里暗含着一丝讥讽。上下打量马天目一眼,说,先生也该是斯文之人,只看你眼前这副情状,不知遇到了什么事……这话说得有些重,那话里的意思,就差没把马天目说成疯子。
马天目仍旧堵在前面,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。暗想这区区几个月过去,难道吴忠信会一点认不出自己?低头朝自己身上看,不禁豁然开朗——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不说,现在这副狼狈相,也很难让吴忠信认得出来。马上压低声音,凑近那人说,吴先生,我是马端方。马天目是我到上海之后,临时改的名字……
那人仍不理会,径直往前走,逼迫马天目亦步亦趋地在前面倒退着走路。最终做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,边退边说:吴先生,我知道你不肯与我相认,肯定有你的顾虑。但我实在没有办法……我按照你的吩咐,到上海之后,手里有一份“娘家人”留下的东西,无法处置,这才辗转回来找你……我手里曾有一封你写给“娘家人”的亲笔信……只是回天津的路上,那封信弄丢了……马天目将话说得模棱两可,其实也是担心此人不是吴忠信。如是的话,他话中传递的信息,确信他能够听懂。
那人将脚步放慢下来,似乎思虑着什么。目光里露出一丝温和。但听马天目说到最后,目光重又变得冷漠起来,不容置疑说,先生,咱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,我都说了不认识,还有什么可纠缠的!说完,伸手推开马天目,快步向前走去。
马天目仍旧不肯罢休,蔫蔫跟着他走,像是一条无人认领的丧家之犬。那人在前面疾走几步,回过头来,高深莫测地笑着,对马天目说,先生,你若再这样纠缠,我就喊警察了。到时候别弄得你我脸上都不好看。警察可是知道你家地址的。
见如此说,马天目自然泄了气,垂头丧气地停下脚步。
他在马路牙子上呆呆坐了足有半个时辰。脑子里回放着方才和貌似吴忠信的人之间的每一句对话。起初心里充满沮丧,甚而又掺杂了一份说不出的委屈与茫然。若此人真的是吴忠信,他为何不肯与自己相认?但若不是吴忠信,看他脸上的变化,或许又不该如此。想到最后,马天目豁然开朗,精神不由为之一震。他从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,以及他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中找到了答案:他就是吴忠信!他不肯相认,只是出于某种顾忌。他做得没错!若换了自己,也会这样遮掩过去——若自己的判断没错,事情肯定会有一个结果,而不会这样不了了之。他知道自家的地址,等考虑周全,定会自己、或派人来上门联络。若不是,那就各自相安,好自为之。
想到这里,马天目不由身心舒朗。他从马路牙子上跳起来。凉风一吹,方从刚才的混乱中清醒。这才想起自己的婚礼,意识到自己将闯下大祸。眼看日影偏西,步入洞房的时辰已到,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,抓耳挠腮起来。他光脚,站在马路中间。想碰碰运气,拦一辆黄包车,或拦一辆路过的私家汽车。但此地相对僻静,没有一辆黄包车经过。虽有一两辆驰过的汽车,非但不停,反而揿响了喇叭,司机伸头骂着什么,把他当成一个疯子。唯一的办法,只能继续跑路了。
路人纷纷侧目,看着这奇怪的人。马天目边跑,边在心里测算着此处离家的距离,总该有二十里路。照这种速度走过去,婚礼肯定是赶不上的。想到如此一来,自己对不起江韵清以及两家大人不说,以后的麻烦,更是一桩难缠的事。越跑越气馁,越跑越心虚。脚步不由慢了下来。
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,速度减慢,在前面停下。有人从车窗里冲他招手。马天目大喜过望,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兵。等他跳着脚,喜滋滋跑到车旁,刚想跨步上去,忽然愣住了。
车上坐着的,竟然是唐贤平。
他不清楚他怎么会坐在车上,也搞不清他怎么会来天津。他亦搞不清楚,怎么会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境下与他相遇。就那样欠身伏在车门处,上也不是,下也不是。拧眉与唐贤平对视着。直到唐贤平伸出手,叫了一声:端方……哦,不对,应该叫马天目才是吧!说罢死死将马天目抬起的手攥住,高深莫测地笑着,左手拍拍座位,哈哈笑着说:天目兄,想不到,会在这里遇到我吧!
马天目有一些尴尬,又有一些恼火,自然不能抽身而退。抬眼看了看车上其他人,除司机之外,那两个都不认识。但他们脸上似乎并无敌意,全然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,忍俊不禁地看着他。只能转过脸来,对唐贤平苦笑一下。在唐贤平的拉拽下,顺势跨上车去,一屁股座在唐贤平身边。
老同学,怎么会搞得如此狼狈?唐贤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。
马天目想了想,只能将自己的境况如实道来。只不过稍加修饰,将自己的遭遇演绎成某个言情小说的章节。马天目说,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。只不过今天上午,遭到了绑架。
怎么会遭到绑架?车上的人全都竖起耳朵。
马天目一笑,装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:绑架我的人,是另一个女人。我们之前换过帖子,有过接触,今天新娘的角色,差一点就是她了……她绑架我,也没有太大恶意,只不过就是想阻止我的婚礼,这不,把我掳到一个地方,扒了我的衣服,脱了我的鞋子,估摸着时间,再把我放出来,诚心不让我好过……
那为何不赶紧报警啊!
报什么警!马天目有苦难言地说到。
前坐司机伸出一个指头,点着马天目,嘻嘻笑着说:你准是把那个女人给睡了。心里有亏。
马天目只能拉下脸,陪大家笑。
此时车已启动。司机问清马天目要去的住址。但此时马天目嘴里却推脱起来,说,只怕你们有其他的事,不用送我了,我想其他办法,赶回去就成。
但车已启动。马天目只能被绑架般坐在车上。
唐贤平问:端方兄,你从上海回来,就是要赶回天津完婚的吗?
马天目答:是啊。上海一别,本想和你再续旧情,却一时找不到你。离开上海,也就无法同你道别了。
唐贤平颇有深意地一笑,说,有缘千里来相会,这不又见面了嘛!
见马天目露出迟疑表情,唐贤平又说,难得我赶上老同学的大喜之日。不想送份贺礼都不成……老同学,你不想让我们送,不会是不想邀我去家里喝杯喜酒吧?
马天目说,哪里哪里……你能去,我还求之不得呢!
婚礼虽有拖延,但能如期举行便好。
先前见马天目迟迟不归,两家人心里已凉透半截。有明事理的人暗中让唢呐停了吹奏,准备打发掉。若婚礼真的举办不成,这吹吹打打的声音,不是对喜庆的烘托,反倒是在扇自己的脸了。如今见马天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虽狼狈至极,原因却不便细究。这就又让鼓乐手吹打起来,一场婚庆马上开始。两家人如释重负,所有宾客皆大欢喜。有了先前的风波,喜庆的气氛反倒更添了几分浓烈。
只是有些人仍不免感到遗憾和忐忑。
让马天目的父亲深感遗憾的是,由于马天目半途丢了皮鞋与马褂,没有临时补办,只能穿那身白色西装拜了天地,又拜爹娘。与着龙凤褂披盖头的新娘江韵清站在一起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不中不西,不伦不类。惹得台下宾朋憋不住想笑。
而马天目在整个婚礼上的表现,也有些不尽如人意。他显得心不在焉,时刻用目光寻找着唐贤平。但宾朋你来我往,闹闹哄哄,根本看不到他。这就又让他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。想到在上海的遭际,总忘不掉唐贤平躲着暗处观察自己的一双眼睛。而实际上,唐贤平送了一份贺礼,等婚宴开始之后,便悄悄走掉了。
等家里静下来,呆在洞房里的两个人,才算进入各自真正的角色。
马天目涎着脸,朝端坐床头的江韵清身边凑。一下揭了盖头,想把佳人抱在怀里。不想江韵清出手推了他一把。自己欠身凑到门边,侧耳听听门外有无动静。回头坐下来,虽和马天目挨得很近,几乎脸对脸,却严肃着一张脸,低声说:现在开会!
开会?马天目愣了愣,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。低声说,这新婚之夜的,开什么会!你不怕“闹洞房”的人听到!
江韵清再次往他身边凑凑,几乎坐在他怀里。马天目的手不由自主搭在她的腰际,却被她反手拨开。嘴巴凑在他的耳边说,这样不会听到的……你必须向我坦诚交待,今天到底做了什么!你的这一番举动,是否合乎一个党员身份的要求!
马天目听到这儿,方才明白江韵清喊他开会的意图。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,因没什么重大事情,那例行的“党小组会议”,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开过了。今天虽有大事,却是二人的“洞房花烛”之夜;像这样的良辰美景,人一辈子又有几回!开这种“会议”,也算是荒唐。却只能压抑着自己暗潮涌动的情绪,将这一天来无故失踪的原因同江韵清细细讲过,并分析了吴忠信不肯与之相认的原因。话语中自然有着对能找到组织的把握……等讲完这些,先前聚集在心里的情绪已然平复,呆呆坐在床头,险些忘记了自己新郎官的职责。
直到江韵清几乎偎在他怀里。心里的暗潮随即澎湃起来。涎着一张脸,嘴唇贴在江韵清腮上,拿腔拿调地问:娘子,咱们的会议可以结束了吗?
江韵清绷着脸:可以结束了……
马天目抱住她,说,那接下来,是不是该商讨一下“洞房花烛”的事了?
江韵清推他一把,幽然说道:你闹了这么一处,除了我能够原谅你。大概全天津卫的女子,没有一个可以接受的……
马天目说,我所娶的,不就是全天津卫,那唯一的一个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