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析突然笑了:“我猜想将军肯定对公子阳生恨之入骨,必杀之而后快,如今却将裁决他的绳索交到了我手中,若我给阳生定的罪罚不是将军所期望的呢?”
“即便如此,我也会坦然接受。”赵无恤笑了笑,让邓析一时失神。
他背着手,看向郓城幕府府邸窗外的景象,被齐人围攻数月后,这里一片凋敝,曾经的辉煌不见,恢复到战前的状态可能要年时间才行。
“我听说,上古之时的审判属于神判,由族中的巫祝用石制的獬豸兽轻触犯人,以确定是否有罪,称为触审。然而这种触审名义上是鬼神意志,实则是非全由巫祝掌握,以至于冤、假、错案横行,罪及无辜者甚多,所以皋陶断然废除了这一制度,使审判由神断变为人断……”
邓析点了点头:“的确如此。”
无恤继续说道:“人们常说苍天有眼,有罪必遭天谴,可我却不相信什么天谴,只相信人罚。阳生在西鲁犯下的罪行,郓城百姓有目共睹,证据遍地都是,根本不用细细收集,便有无数诉讼者来控诉血泪。”
他转过身,严肃地说道:“我也相信先生是公正的,作为皋陶的后裔,我一直希望能重现那时候的执法公正严明,让国中再无冤屈,让百姓各得其实,让恶人不敢作奸犯科,这才是律法规范天下的盛世。我一向认为法是百世之基,肇基便从这场郓城审判开始,我在此为民请命,明日的审理,就拜托大理了!”
赵无恤对着他一拜,邓析连忙还礼,心中肃然起敬。也许是同为嬴姓的缘故,他觉得赵无恤和皋陶一样,对法有难得的正视和尊重,赵氏看上去的确很像“依法治国”的样子。
他郑重承诺道:“惟明克允,施象惟明,邓析一定恪守皋陶的这两点,按罪治刑!还西鲁民众一个公道!”
……
“中国古代的司法,没有设立专门的侦查机关(明代的锦衣卫、东西厂为特例),办理刑事案件,在审判之前,没有专门的侦查程序,基本上是侦审不分。同时,古代也没有设立检察机关提起公诉……”
这是后人对中国古代司法的诟病,可历史已经在法的萌芽期便悄然发生改变,郓城审判虽然是一场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判决,却开创了许多先河……
首先,由郓、汶上等数县士师代表官方,联合发起对齐军的公诉。邓析则严格按照既定的侦查程序,派出他“大理”下属的一批详断吏明察暗访,收集了遭受齐军祸害的民众千余人提交的证据证词,并记录在案。
接下来,便是将在郓城坐狱的公子阳生等战犯提出来,由邓析和他的学生们进行审理。
春秋之际的法庭被称之为“棘下”,郓城的棘下并不如后世法院雄伟高大,仅能容纳数十人,能进来旁观审理的只有少量证人和赵无恤派来的监督者,他自己甚至没有到场,这是放手让邓析裁断。
一道钟声,大理官邓析戴着高高的獬豸冠步入庭中,一身黑衣显得肃穆无比,让小声说话的众人下意识噤声。
邓析坐在案后,同样一身黑衣的学生们跑前跑后,递交上他已经过目数遍的卷宗供词,同时不断传唤重要证人发问,每一句都很有耐心,每个字都有笔吏如实记录。
就这样,数个时辰过去了,期间戴着镣铐被押上来的公子阳生甚至有自辩的机会,然而庭内证据如山,屋外舆情激愤,他的自辩根本无从谈起,只能不断强调自己的公子身份,要求得到赵氏宽容。
其实,让犯人自辩,这只是显示“司法公正”的一个过场而已,他的罪,邓析心中早已有数。
最后,在短暂的休庭后,以《鲁律》为纲,综合情理、先例,邓析宣布了判决。
在邓析那不带丝毫情感的判决书中,入寇罪,杀人罪,外加坏田、屠戮、强暴,甚至还有一条赵无恤加上的”反人伦罪“,一道又一道罪责像从天而降的大山般,砸到公子阳生和其他齐人将士的身上,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。
罪如此之重,罚呢?
“赵将军何在?我是齐国公子,岂能受此屈辱?”历史未来的齐悼公,现在却只是一直惊惧不安的小麻雀,眼睁睁看着笼子罩到头顶。
直到现在,公子阳生依然不相信自己会遭到重罚,战争来来去去,类似他的所作所为,诸侯间谁没做过?最后即便被俘虏,也会从宽以待,这是这时代公子王孙,世卿大夫们的特权,律法?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无用的铁鼎,一张可以轻易折断踩在脚下的简牍!
可惜,这是在赵氏,在鲁国,不是齐国……
邓析起身,他侧面的全场理官亦然,旁听全场的赵军军吏、幕僚也下意识站了起来,这架势,让他们感到了某种“神圣”。
压着心里的激动,邓析宣布了来自他,来自律法,也来自西鲁千余冤魂,来自上万民众的仲裁!
“公子阳生为首恶,罪不容赦,游街示众后,腰斩于市!”
ps:作为法盲一枚,查了一晚上资料,只能写成这样了,学法律的读者轻喷,第二章在晚饭后
(未完待续。)